第一百零二章 一九五五(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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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卫生院,一声嘹亮的孩子哭啼从产房里传出来。

    曹安堂蹭的下冲去门前,抬手要去推门,可猛一推才意识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唯有使劲一跺脚,又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后边付大成老两口并肩而立,付大婶使劲拉扯老伴儿的胳膊。

    “生了,生了!”

    另一边,长秀一手托着腰,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另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轻声呢喃什么。

    时间不长,咔哒一声门锁开启的声音。

    曹安堂骤然停下脚步,扭头直视过去。

    年轻小护士从门内探出头,满脸欢笑。

    “曹主任,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平安。”

    “好,好。谢谢,谢谢。”

    “哈哈,曹主任,你老婆生孩子,你谢谢我干啥啊。”

    小护士一声调笑,随后是产房门完全打开。

    产床推出来,底轮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起传出来。

    付粟锦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满是笑意,曹安堂一步冲过去,抓住爱人的手,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床边一侧的襁褓中。

    稚嫩的小脸蛋晶莹剔透,紧闭的双眼,眼角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曹安堂满眼慈父柔光,另只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摸摸儿子的脸蛋。

    可手抬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有点不知所措。

    只因为,曹安堂那只手上还拎着块砖头。

    光顾着紧张了,他竟然始终没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从砖窑厂带来的那块砖。

    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哪怕是接生了那么多孩子的医生护士都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哪有亲爹拿板砖迎接刚出手的孩子的?

    最后还是付大婶反应过来,紧忙上前两步,伸手把曹安堂给推开。

    “去去去,洗干净了手再碰孩子。”

    吱嘎嘎,产床再次被推动。

    曹安堂尴尬地想摸摸鼻尖,结果一抬手又是那块板砖拍在鼻子上,惹来卫生院里无数笑声。

    可就在笑声之中,一声惊呼打破原有的气氛。

    长秀扶着墙壁,不停往地下滑。

    “哎,疼,疼!”

    “坏了,这个也要生,赶紧再准备一床!”

    经验丰富的产科大夫看得明白,这生孩子有时候不按点来,就有那看着别人家孩子出生,也着急想出来看看新世界的。

    又是一番忙碌,产房门再次锁死。

    曹安堂拎着砖来回走两步,一个转身,找地方洗了十几遍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安静的病房里,曹安堂守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坐了好久。

    付粟锦这一觉也睡了好久,一直睡到天都黑了,才被另一个新生婴儿的哭闹声吵醒。

    两个新生命在同一天降生,尽管长秀那边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可大人孩子都健康,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病房里喧闹了好一会儿,随着护士拉起来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退出去,安静又成了这里的主调。只是一道帘子隔开,一边是孤零零的母女二人,另一边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三口,总让人觉得反差太大。

    曹安堂就坐在远端,朝帘子上看了一眼,微微叹息,再低头正好对上付粟锦温柔的目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粟锦,你不会真打算也把那个孩子养着吧?”

    有些事情,小两口已经商量很多次了。

    长秀以后的归宿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可孩子是无辜的,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往后的岁月里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生活,是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做决定的事情。

    付粟锦微微摇头:“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孩子还是跟着亲娘最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长秀还能有什么选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付粟锦强提起精神,微微一笑:“先不管那些了。安堂,你赶紧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曹安堂展颜一笑:“大名不用起,早有人给起好了。小名的话……”

    他扭头看看随手放在病房墙根底下的那块新砖。

    “要不,就叫砖生。粟锦,你说行不行?”

    “砖生?行。谁让这孩子他爹啥也没给孩子准备,就送了块砖当见面礼呢。”

    付粟锦掩嘴轻笑。

    曹安堂也跟着干笑。

    襁褓中的婴孩被笑声引动,张着小嘴咿咿呀呀。

    静谧的夜色下,浓浓的幸福气氛环绕。

    却没有人知道,病房最黑暗的地方,一个孤单的女人揽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咬着被子边,泪水浸湿枕头。

    ……

    暑气渐消,秋意愈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梁堤头镇联排砖瓦房的小院里,曹安堂拎着两大筐子画着红圈圈的煮鸡蛋,捆扎在自行车后架子上。

    旁边里屋密封的窗户内,传出付粟锦的轻声呼喊。

    “安堂,回去之后别生气,也别和谁吵架。”

    “放心吧,不管咋样,我去跟太爷和爹娘说一声,就回来。”

    轻轻拍打窗台以示安慰,随后推着自行车出门,身披旭日阳光,一路前行。

    一个多月了,那条回村的大路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但进村的土路变了,厚厚一层洋灰铺盖在路面上,哪怕是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这里变得泥泞。

    踩着崭新的路面,带着复杂的心情。

    曹安堂一步一步向前走,远远看见正在开启生产社大门的曹安猛,深吸一口气。

    “猛子!”

    曹安猛惊愕转头,看清楚喊他的人是谁,表情急速变化,最后重重冷哼一声,进了生产社,嘭的声在里面关上大门。

    曹安堂举在半空挥舞的手微微僵住,干巴巴张了两下嘴,低头迈步过去。

    默默从后架子筐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生产社大门前。

    随后转身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挨家挨户一个一个门走过去,家家户户门前放下“喜诞(蛋)”。

    整个村子转个遍,最后来到自家门、门洞前,默默站立良久,随手翻开几块破壁残垣。

    找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放弃,回身出来,再次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顺着村里的大路一直走出去,上了村后的高坡。

    石碑林立,祝口村先人居所。

    自行车停在半坡腰,曹安堂将车把上的布包挂在肩上,拎下来所剩不多的鸡蛋筐,徒步继续往上走。

    来到一块石碑前,放下身上的东西,拔掉周围的杂草,双膝跪地。

    黄纸燃青烟,高台续香火。

    三跪九叩,长声高喊。

    “爹!娘!曹家有后了!安堂替砖生给您二老上香。爹,娘,您二老,有孙子啦!”

    雄浑有力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无数飞鸟惊起,空中盘旋。

    三声过后,一个鸡蛋筐高高举过头顶,顶在头上,随着跪拜的动作,安安稳稳放在碑前。

    长久的安静,飞鸟渐散。

    曹安堂起身后退,转个弯,再往上走两步,来到另一块碑前。

    “曹家列祖列宗!曹家兴民太爷!曹安堂给您送喜讯,曹家添丁啦!老曹家,定字辈,曹定乾,有啦!”

    飞鸟再度腾空。

    第二个鸡蛋筐安放碑前。

    曹安堂以头杵地,长久没有起身。

    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打在泥土上。

    压低的声音带动出断断续续的呢喃。

    “太爷,曹定乾有了,您看见了吗?安堂对不住您,让您等久了。安堂对不住老曹家,让全族蒙羞了。安堂给列祖列宗,认错了……”

    一次次叩拜,泥土沾染额头。

    心中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终于起身,擦掉泪水和泥土,后退两步。

    “安堂走啦,等来年清明,再带妻儿回家叩拜!”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可是,一步迈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高坡半腰处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悦然入目,人人手里都拿着他之前放下的喜蛋。

    四叔四婶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往上走几步。

    四叔曹业生好似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能听到他嘴唇微微蠕动,发出的一声询问。

    “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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