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斑骓只系垂杨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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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抚了已呆了的于小计把他送回客栈才一个人又重新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他轻轻翻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心机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他找到后园轻轻翻入。后园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层之上却点了一盏华灯。

    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娇弱轻俏该就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那么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该不只为借诗自况吧?韩锷想她真正想说的怕却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她怕是约他前来一会吧?——洛阳城中千门万户早起的该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还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楼下抬上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无移就这么望下去的好。

    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的楼檐之上。

    整座楼中似只楼顶上才有一个人其余俱沉入静夜暗无人声。

    韩锷一层层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下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急渴一面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面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了最高一层。立了有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

    然后窗声吱呀一面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声浅喟、一声轻叹美到一羽都不能加的地步。

    ——可她暗隐于中的心事却为何又如此沉重?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

    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

    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

    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惊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濡濡地殷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搦拥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

    她轻轻一笑:“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途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吧?”

    然后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时韦杜两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从小就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就想要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家女儿极少肯学习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傅都称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如家族如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

    “她从小就知韦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虽为独子出身显贵可从小就已得了样重病那是——软骨病。韦得辉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不良于行整日瘫倒在床。她不嫌恶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门的人的苦吗?外面看来虽喧喧闹闹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走着钢丝呀。一着失措——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了权贵其间之势力倾轧无论你是名门贵卿哪怕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立灭的。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喧哧也算倾倒一时吧?为何会瞬息之间满门皆灭?——偏偏她是一个极有才调的女子。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她想逃可这些烦恼之事她又不能不面对——因为父兄因为族人。她十五岁那年虽然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亦青了。”

    杜方柠叹了口气:“她的哥哥她从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被牵入这人世现实的福祸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对她说:‘阿柠我也知道要你嫁入韦门得辉又是那么个样子对你来讲太过不公平’。”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她爹爹接着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贵得居高门哪有这等清福?这富贵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么富贵可为了韦杜两门上下二千余口你不能不嫁了。韦家目下无人若再没有一个聪明如你的女孩儿当家主政只怕立时凋落可期。而城南韦杜向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是爹逼你而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

    “她把这话反复掂量了很久但再怎么掂量也无法能说自己的快乐强过那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无法面对老父那老态龙钟后滴下的愧然的泪。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

    案上烛影摇红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韩锷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这看似喧哧热闹的人间富贵呀所有的富贵又沉陷了几何的青春?

    只听方柠道:“她人嫁过来心却没嫁过来。”

    她的声音微一迟疑轻轻道:“其实身子又何尝嫁过来?得辉有病好多人世间的快乐原已非那女孩儿所能拥有。但她果不负父亲之望这数年虽朝野数变如履薄冰可在她的精心操持之下居然还是走了过来。一门上下至今还得以未遭大祸说起来也算得她之功吧?”

    “可她还有些小小的愿望所以她有时会突然出行。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原真是让人乐游呀。乐而忘返可活在这人世无数亲人俱在倾轧之间你让她如何不返?”

    她轻轻一叹:“三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男子喜欢不喜欢就不必说了可她只能给他一句:此生你永远不要进这洛阳城!这是一个险恶之城内媚之城无数倾轧暗斗之城。今年冬天她万事缠身稍一懈怠就可能祸患立至满门遭灭。她只能抛弃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快乐苦心经营为全父家夫家两门性命却错过了对她这一生惨淡来说几乎是唯一慰藉的一冬。”

    她摇头一笑:“那时洛阳尹于自望倚持背景已掌握了她父兄的一项大把柄。可惜当她终于剪除祸患以一杯‘捻儿茶’毒杀了可以危极她家门的那个于自望后居然他来了。”

    她一闭眼不再开口说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极。那倦怠甚或已不是一个娇弱女子所能承受之重。忽然她又一睁眼身形一拧从小苦习的技击之术在她这下的身段里展现出来她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个动作只见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韩锷紧紧地抱住深深地抱住如抱住后就此生不愿撒手。然后她的面上已红泪斑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锷你别怪我其实我心里也真的、真的……好苦、好苦……”

    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那夜之抖动是因为晨光将现韩锷的抖动是为什么?——为了那一滴滴烫在他肩胛的红泪吗?为了那一具烫入他心怀的身子吗?为了……

    他低头将唇轻轻贴近方柠的耳侧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那耳后的肌肤是如此的温暖而有肉感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么长抿的唇吧?她的唇却贴在他的肩头。而那耳后是否适合放下那藏于一个男子唇角间的一生的温柔?适于让那唇角顺着那轻懈的衣领缓缓而下经过肩经过膀臂经过……凸起经过平缓……

    那腰间的微凹刚好镶入韩锷的一双瘦硬的手。可他觉得手下的轻柔却无寄得让他不敢揣测是否能一生常搂?

    韩锷一低头终于将唇帖在了方柠的耳后。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饴荡如这人世所能拥有的最美的美好你可以听见血奔流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韩锷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只是一刻又象永久。窗外白日以一抹死死的鱼肚白又侵入了这即将重新开始的劳碌纠葛的一天。方柠吸了口气:“你必须得走了。”

    外面已有人起。韩锷几乎不忍撒手他轻轻用一指在方柠腰后划着象在划就一个个字。

    方柠闭目感受着他硬朗的指在自己腰后最敏感处的移动他是知道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在哪里的。那指却在划就一个个字:斑、骓、只、系、垂、杨、岸……

    斑骓只系垂杨岸。

    “三天之内我等你。”

    韩锷轻轻说。

    斑骓只系垂杨岸——这也是一句义山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

    驻马西南待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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